发信人: fadingflower (九儿~~凋谢的红玫瑰), 信区: Campus_Digest
标 题: kiss goodbye 2000(1)
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Wed Dec 20 22:41:25 2000) , 转信
KISS GOODBYE 2000
(一)
"青儿,我红棉啊。玫子回来了,约我们今晚见面呢。我现在在公司,不方便说话。你叫上安安,今晚七点,老地方,老节目。"还没等我答话,她已经把电话"啪"的一声搁掉了。我摇摇头,这妮子,行事越发浪了。
我,贺红棉,肖九玫,还有一个崔安安,从大学时代起就是死党。我们不同系不同专业的四个女孩子,当初一起在学校的大家沙龙做过服务生,厮混得久了大家就相处得象亲姐妹。大学毕业以后,学法语的红棉进了一家外企,安安在一所师范学院做了中文教师,我继续读研,玫子则远嫁去了美利坚。许多人说,女人之间最难维持的就是友谊,可时日推移,我们四个虽然练出了看皮子识里子闻弦歌知雅意的一身本事,世故到眼睛里面也长出了锥子,四个人春兰秋菊夏莲冬梅各有各的奇香异色各有各的残枝败叶,这交情却始终不坏。我们一直有许多共同爱好,喜欢吃酸梅陈皮,喜欢喝血腥玛丽,喜欢听蔡琴徐小凤的旧唱片。每次玫子回来,我们就一起去泡泡酒吧跳跳舞,更多的是挤在某个人的窝里搓四圈麻将,说一些家长里短,谈一些时势沧桑。我们自讪,这是温故而知新,在国粹的熏陶下我们要彻彻底底做一回中国女人。然后,再描眉补妆,走出去又是四个新女性,自信,美丽,独当一面,人模人样。我们所谓的老地方,不过是复旦的大家沙龙;所谓老节目,不过是喝杯咖啡,然后找个地方搓麻将。也难怪红棉说得简洁。
做完最后一点实验,已经是七点一刻了。我匆匆忙忙赶到沙龙,安安和玫子已经在了。安安正在哺乳期,脸盘子比以前圆得多;一年不见的玫子却瘦了些,只是眼神更柔和了更忧郁。
安安伸出右手,老远冲我打了一个响指。我笑嘻嘻走过去,"Hi,玫子;hi,安安。"还没坐定呢,安安就抱怨开了,"廖青儿,这可是你的地盘,你倒姗姗来迟。看人家玫子,多乖多准时。"
玫子笑了,"hey,青儿你来啦。安安是见我刚才点不到葡萄酒,生气呢。伊刚刚还教训那个经理不懂得沙龙精神。"
安安接口道,"本来就是嘛。这个地方,装修倒不错,但老沙龙的气息可是一点也没继承下来。我们在的时候,沙龙可是整个复旦最浪漫最激发人热情和灵感的地方。三两知己小酌,或者讨论窗外事;或者朗诵新写的诗歌文章,或者带着吉他自谈自唱,或者一对情侣躲在角落,独霸一片小天地,旁若无人卿卿我我。气氛多好啊!可你看现在,电视里放着卡拉ok,服务生都穿着统一服装,叫东西的时候称呼她们'小姐',这样换药换汤,大家沙龙跟外面的咖啡馆还有什么两样嘛?"
我赶紧安抚她,"嗨嗨嗨,你别老是停留在我们的维多利亚时代。时代变了,亲爱的。"
正说得热闹,红棉进来了。我们眼前骤然一亮。她蓬松着一头黑发,波浪前呼后涌直到腰间;穿一套咖啡色的套裙,手上却抱着一捧硕大的玫瑰花。她一进来,我们三个就怪叫起来。"美女!这里呀,这里。"
红棉把花往我怀里一塞,腾出双手就去拧玫子的脸。一边叫者"想死我了"一边喊"小丫头,我要蓝带啤酒。"嚷得整个沙龙的孩子们齐齐侧目。我赶紧提醒她,"红棉红棉,我们声音小一点。"
红棉"哇"一声揶揄:"我忘了,现在复旦的娃子乖了。走,到我那里玩去。廖青儿,我告诉你,我前些时得了一副竹子的好牌。"我一恍惚,就看到五年前,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丫头,气喘吁吁跑过来对我说"廖青儿,我今日得了一本好书,是郑愁予的诗集哦";"廖青儿,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张好唱片。"
我问:"你那个范举人不在家?"
红棉道,"哎,你装天真还是怎么的?我那里又不是他的家,他又不是没别的消遣处。我已经跟他说过,今晚我有事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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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 题: Kiss goodbye 2000(2)
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Wed Dec 20 22:47:50 2000) , 转信
(2)
我们四个鱼贯钻进红棉的车。
红棉现在的家是一套楼中楼公寓。所谓范举人,是红棉公司的副总,姓范,大名鸿达,范举人是我们对他的戏称。伊少说也有千万身家。前几年官商勾结,发达了,就嫌发妻土里土气,没有文化没有情趣,认识红棉之后,为她置办珠宝首饰,买楼又买车,百般殷勤。红棉也就跟了他。我们私下也劝过红棉,可她一句话就把我们推得远远的:"既然最爱的人永远也得不到了,跟谁睡都一样。"事关她的伤心往事,我们也就不好再言语。
红棉大学二年级的时候,认识了一个学电子工程的男孩子,高我们两届。人高高瘦瘦,很斯文,对红棉一往情深。经常在红棉她们住的宿舍楼路灯下,一站就是一黄昏。可是红棉对他始终半推半就,考验刁难。可那男孩子真好耐心,百折不挠。好容易到了91年夏天,男孩子毕业了,请红棉到他家乡扬州玩。红棉答应了。一天夜里,两个人在瘦西湖畔亲热过后
去游泳,男孩子腿抽筋,就再也没能浮出水面。直到那个时候,红棉才意识到,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从那以后,红棉就变了。抽烟,喝酒,换男朋友比老天换季还勤。我们几个对此无能为力,希望不停的覆盖能够让红棉淡忘。可是红棉每次喝多了酒,就会跟我们哭:亲爱的,我回不去了。……
二十分钟之后,我们到了红棉的家。红棉的客厅里是一堂红木家私,拦腰一盏屏风,背后就是铺好了红色毯子的麻将桌。安安立马开始摩拳擦掌,玫子更是美国腔十足地欢呼起来"great!",我呢,闷不开声抢先在东家坐下。
安安抗议了,"青儿每次都是这样,占据有利地形。真是咬人的狗儿不叫。"我伸手捶了她一下,"小女人,就你牢骚多。你家阿强,还揍你不揍啊?"
玫子大吃一惊,"啊?你的老公我不熟悉。--他居然喜欢动手么?"我知道自己失言了,赶紧跑到红棉的冰箱去翻东西喝。
只远远听见安安对玫子说,"我们两个都是火暴性子。每次也是我言语挑衅他,他一个大男人,经常被我的话咽得上不上下不下,自然要发火。你知道我们学中文的,肚子里面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,时辰不对就要放一点酸气浊气出来。现在有了孩子,好一点了。"
红棉捧了麻将盒子出来,正好听见,就帮腔道,"安安,知足吧你。阿强现在对你可算不错了。上个月你过27岁生日,他还投你所好,找一首绝妙的诗来,让我这个刘姥姥都开了一回眼界。"
我们三个人哄起来,让安安背那首诗出来。安安推辞道,"其实也没有什么啦。一篇极其平常的散文,被作者别出心裁地排列成长诗,立刻变腐朽为神奇。"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。
玫子见了,大惊道,"安安还是以前的习惯么?学那贾岛,身系锦囊,遇到好句子就记下来?"
红棉打趣道,"咱们看看这本子,看上面有没有尿渍奶渍。"大家轰然笑了。安安解释道,"文字就和时间一样,是最容易成为垃圾的东西。除非见景生情,有感而发,才有保留价值。"
玫子催道,"来,来,让我这个'蕉下客'见识一下'爱哥哥'的眼光。"一把拿过本子来,念道,"
〈准备〉
你仍在那里。光辉少于你的
幽秘。事实上,是你裤兜里的
分币和月亮,照亮了你的夜晚。
在经济时代,抒情过于奢侈,
不如扎啤更直白和劲道。事实上,
生活正是来自抒情,而非
缜密的计划。正如你的血气中,
有一种片断气质:在街头
和陌路人谈心,总能顺手摘掉
他眼中的茅草;而在公话亭里
也并非打给一个
熟识的人,只是为了
一面翻阅号码簿,一面干等着春天
降临。此时,你会突然说:
"累了,就老了。"但对于现实,
一定的磨损才是保证。
事实上,你是被你的女性性别
拆散和摧毁的,你是
你自己的盲点。你起身,
打扫厨房,做饭,刷牙,
然后到楼下去哭。有时在站台上
遇到乞讨者,你就伸手
把所剩的旅途给他,连同
你骨骼里的水汽和寂静。但假如
一个迪厅领舞者说:"要尽情地跳!"
你就立刻将自己掷向火焰。事实上,
你并不比她更疯狂,但你的闪念
却更尖锐、敏捷。当你
写到台灯、托盘、喷雾器
和纸杯的时候,是否
黄昏会卷走你栖息的一切?
还是你就生活在言说中?
一生大海、禁锢、交往、怀疑、自闭、
吁求、恐惧、相爱、哭泣、玄想、宁谧……
……
哇,果然是好诗呀,诗里的女子分明就是安安嘛。我这个文化流放者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好东西了。所幸安安嫁了,嫁了,过去的'书画琴棋诗酒花',没有全盘变做了'柴米油盐酱醋茶'。"
一时间,大家都有点失神,想念起当时,大学里,南京路上几个长裙短袖的女孩子,旁若无人吟诗作赋。发信人: fadingflower (九儿~~凋谢的红玫瑰), 信区: Campus_Digest
标 题: Kiss goodbye 2000(3)
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Wed Dec 20 22:48:33 2000) , 转信
(3)
大家一时间都不说话。
红棉跺脚道,"我说你们呀,都奔30的人了,考虑的问题怎么还这么天真呀?只关心自己怀里心里的小亲亲。你们看看今年是什么时候了?2000年!小时候,对2000年的生活怀有多美好的向往呀,2000年应该是从人间通往天堂的阶梯啊。--2000年,将是实现了四个现代化的科学时代,中国的载人飞船登上了火星;将是人人生活小康的富裕时代,小轿车停在宽敞的庭院,而我们在开着暖气的房子里读书,在花园小径上散步,在铺了地毯挂满蕾花窗帘的房间做爱;将是告别蒙昧的文明时代,古国文明发扬光大,西域和东洋的长技被师而越之,大中国崛起在太阳升起的地方;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时代,没有诱惑与背叛,没有利益婚姻,只有忠诚与鱼水相得。……然而事实呢?哈哈,2000年,的确发生了很多事。人家美国,小布什子承父业;菲律宾总统因贪污下台;中国的领导集团还是第三代。反腐倡廉喊了好几年,也没把个陈希同给宰掉,北京申办奥运的活动倒再一次掀起高潮。你看上海,能够挤着公交车去上班是福气,有多少人眼巴巴在家里望着工作机会呢。手头的钱还没捂热就又忙不迭地往外跑:住房制度改革了,医疗制度改革了,孩子上学的学费越来越高了。你们有空再到农村走一走看一看,白条隐形化,大好农田却因为环境污染、盲目的经济杠杆和劳动力的流失而越来越荒芜。这家哥哥面对黄土背朝天干一年,抵不上隔壁的妞儿在城里一夜舞一回。诸如此类。"
我赶紧喝住,"呔,小女人,莫谈国事!"
安安点头道,"说我们天真,你才是真天真呢!一腔热血的样子,敢情当年柴玲儿是你派去的特使啊?"
红棉叹了一口气,"是啊,国家事,管他娘,搓搓麻将。来,来,来。我们换一支曲儿唱,不唱'后庭花'了,来一段'孟姜女哭长城'吧。"大家顿时踊跃起来。
玫子大概是在美国久了的缘故,张子都生疏了。我们不得不等着她慢条斯理整好牌。安安着急了,"玫子啊,你以前张子最爽快,现在怎么这样蘑菇,我家小东西要闹夜了啊。"玫子来不及说话,也不看堂子里的牌,只顾低着头嘴里唧唧咕咕忙得不亦乐乎。突然,"哗"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,喊道,"Yes!胡头牌了啦。自摸,门清,混一色呐。"我们都凑过去看,果然是。
安安一句话冲口而出,"到底是小林的高徒,英雄本色啊。"
我一听,知道坏了,果然玫子一下子咬紧了嘴唇,兴奋之色荡然无余。我从桌子底下踢了安安一下。安安自知失言,"玫子,我……"红棉也紧张地看着玫子。她站起身,"我,我忘了放音乐了。"
玫子倒是一下子镇定下来。"没事的。我前两天还跟他见面来着。--本来这次回来,就有一半是为了他。他在北京念完博士了,要来上海做律师呢。收入也应该不低吧。他给我发mail说,'我要到你长大的城市去工作,我要去感受孕育了玫子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。'你们说可笑不可笑?他的专业居然是婚姻法。"
安安闭紧了嘴巴不敢开口。我接口道,"玫子,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么?那倒挺好。"
玫子冷冷笑了,"是啊,当初嫌弃他学文科的男孩子,飞不起跳不高,不能给我理想的生活。我自己学了旅游专业,闲系一个。真成了家,喝西北风么?嫁给Danis,不过是因为他是美国佬,对中国文化又疯魔了,才抛开小林去了美国。可真到了那里,才知道理想的生活有它自己的特定前提。最好的年华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,雕梁画栋也是摆设!"
发信人: fadingflower (九儿~~凋谢的红玫瑰), 信区: Campus_Digest
标 题: Kiss goodbye 2000(4)
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Wed Dec 20 22:49:14 2000) , 转信
(4)
红棉把CD放出来,只听到蔡琴浑厚的女中音,"夜那么长……所以人们都梦得神魂飘荡……听我的爱断情伤。"
安安把面前牌推了,说,"好了,好了,继续打牌。"
玫子把手在我脸上按了按,"青儿,你不晓得我现在有多佩服你。"
"我?"我反问,"我有什么好羡慕的?这许多年,一直呆在复旦,读书成了进防空洞,缓解进入社会的压力。我最最是懦夫。"
红棉道,"你不是懦夫,你傻呢。男朋友在美国,读完了生物学博士转行做了bioinformatics, 收入挺高的,偏不肯结了婚跟他出去,说要等自己博士毕业了才走。都把自己熬成老姑娘了。"
安安说,"你别乱讲。人家青儿才是真潇洒呢,有了自己事业,才能和盛俊平等论交。那个家伙事业心贼强,才不会要一个不上进的妻子呢。"
玫子道,"我和盛俊,倒也熟悉的。他呀,说是青儿不肯走呀。'青儿说,我希望按自己的方式奋斗长大。''青儿说,很快她就可以博士毕业了,到时候到美国进修两年,再回去。''青儿说,没有母语的地方永远不是家。'"
玫子把盛俊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。我乐了,指着玫子对红棉道,"洋鬼子的大舌头,倒没有把这厮的雀舌勒断了。"
红棉也笑了,"是啊,玫子,你赶快行动,生一个小洋妹妹出来,灭他鬼子的Y染色体。"
大家笑做一团。
这个时候,突然安安的手机响了。
我按住安安,"哎,今天四圈还没打完呢。不许先走。"
安安苦着脸,"廖小姐啊,人家奶娃子晚上要妈妈的啊。"
玫子说,"好,你走吧。改天再玩好了。--我们几个,也不在于这一时半时。"
安安作揖,"还是玫子姐姐懂道理。"
安安走得很急,三步两步就下了楼。到了楼梯拐角口了,红棉突然想起来,"安安!安安!你差点忘了我们的告别仪式。"
安安匆匆转上来。
红棉从床头柜里找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。安安抽出笔,颤抖着加上,"Kiss goodbye 2000. 安安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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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不识青天高,黄地厚。
惟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
食熊则肥,食蛙则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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