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October 31, 2014

丁家人

发信人: fadingflower (落落), 信区: Campus_Digest
标  题: 丁家人
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Sun Dec 16 15:38:15 2001) , 站内信件

(1)
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。

我年龄不算很大,今年七月十五刚过四十四岁生日。对一个男人而言,这还算是壮年。可是,我知道我快走了。我的神情一日一日委顿下来,我的肝脏灌满了水银似的坠着。我每天走路的时候,就象一只沉重的麻袋在地上拖。

这个冬天很潮湿。这个冬天并不冷。只有滴滴答答的雨从屋檐上挂下来,从冬青树的叶子上滚下来,从我的发梢氤出来。西风迟迟未起。

我知道我将是最初的西风里的最后一枚落叶。

读了一辈子中国文学,我到现在才能真正明白,为什么昔日少游写出那句“飞红万点愁如海”的时候,世人惊怖少游命不久矣。浸淫文字的人,原来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。

忘了告诉你了,我姓丁,我叫丁达。可是我并没有飞黄腾达或者让我的足迹四通八达。几十年来,我一直在长江下游一个叫黄桥的小镇上做我的中学语文老师。闲来无非就是下下棋、吹吹笛子和读书、读书。

(2)

他这次是真的打算抛下我了。跟他共同生活了22年,我已经能够辨认他每个目光的重量,每个叹息从何处起何处落。

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。我知道我说了他也不肯信。一直以来,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那个世界的中心仿佛是我,可每一次,我试图伸出手去,那里都是寂静的,没有质地也没有声响。

我们在这个东西径127米、南北径209米的校园里教了一辈子书。我是历史组的丁秀老师,他是语文组的丁达老师。我们的名字经常一起出现在校门口的优秀教师红榜上。

我们有一双儿女。女儿比儿子大五岁。我的女儿,我是说,我的女儿,在1979年2月17日那天出生。那是个雨天。大雨如注。那一天,我的汗和泪也几乎将女儿全身浇透了。我的女儿叫丁结。

那一天是中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的日子。所谓历史,不过是一幕一幕的巧合。
(3)
我站在湖边。夕阳已经淡了,晚霞也一点一点收了那红。湖里的天鹅一只一只,一双一双。偶尔,还有大雁从我头顶飞过。

我来到波士顿已经半年了。这里的冬天来得真早。我的手指总是最先感觉到冷。冷,对我而言,是可以清晰触摸的物质。

记忆中那双干燥、手指细长的手。那双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的手。那双会让文字在纸上万马奔腾的手。那双会落子无悔的手。那双会把一竿竹笛放在嘴边变做会跳舞的音符的手。

那双今年夏天才肯抚摩我头发和皮肤的手。

那双手,在天涯远沧海阔的异乡,在记忆中温暖着我。

半年来,我拍了很多风景照回家。松鼠在草地上倏忽而过。钟楼上钟声敲响的时候,我也把那响声凝结在照片里。还有一树一树疯狂的红。

所有的照片里都没有丁结。丁结已经回不了家。丁结本不该有家。丁结这个人本不该有。

(4)

姐姐拍的照片总是那么漂亮。和她人一样。

从小到大,姐姐总是能做一些让我崇拜的事。她初中毕业考取了我们江苏省最好的中学之一,扬州中学。可是她说,考取是一回事,我去不去读是另一回事。她说,那里离家太远。我不想离开爸爸妈妈。姐姐就在黄桥中学读了高中。可她高考的时候,照样以我们县状元的身份进了复旦大学。姐姐文科修养很棒,可是她却在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选了理科。她说,我要读遗传学。

妈妈总是笑着摇头跟我说,“丁合丁合,你怎么老是傻楞楞的不开窍,爸爸妈妈白疼你了。从小辅导你的时间就比教姐姐的多,可是你怎么老是不肯用功一点呢?”我就会跟妈妈赖皮,我在扬州中学的三年成绩虽然不拔尖,可我不一样也考取了江苏理工大学?妈妈你别老偏心姐姐嘛。

妈妈就沉默了。我再看一眼爸爸,爸爸也把目光虚了起来。

我百思不得其解。姐姐的优秀是公认的,可是我也一样很聪明啊,三岁的时候,我就知道用谐音了。我指着我们的全家福说,“我们一家人ding在一起。”在我们的家乡话里,“丁”和“粘”是一个音。

(5)

我这个傻儿子,每次总能很准地击破我和他苦苦修筑的心理防线。

“偏心姐姐”,几个字是怎样伤害了他,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他的心在抽搐。那是我们之间碰也碰不得的隐痛。

丁结不是他的女儿。丁结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谋面的父亲。丁子深。丁子深和我中学同学。丁子深长得英俊,人也聪明。在我们临近高考的时候报名参了军,第二年就考上了陆军指挥学院。很快提干。1977年,22岁的他已经是个军官了,驻守云南边陲。78年夏天,他回家探亲,他的帽檐下黑黑的眼睛打动了我。我们很快相爱。在他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,我们一起有了丁结。说好了回部队就打报告结婚。可是,他回部队不久,中越局势紧张。他在一次夜里带兵巡逻的时候,不慎踩中了地雷。

当时21岁的我,悲痛欲绝。我唯一能想到的是:子深子深,我要帮你保留这一点血脉。我要把孩子生下来,并且让她姓丁。姓你的姓。

丁结在中越正式开战的那一天出生。

(6)

回忆越来越清晰。

那一年夏天,丁秀来找我了。她很直接地跟我说,“达哥,我想嫁给你。”

我记得当时血哗一下冲上了脑门。

她是如何看破我心事的?我是高她一届的学兄。我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。丁家堡。我一直很困惑,为什么一个村里有几个丁氏祠堂遗迹,为什么大家都姓丁却彼此血缘疏远?大概是我们村子里一向子嗣不旺的缘故。一直以来,她的聪明,秀丽,和外柔内刚是我夜深了的梦。我大学毕业,本来可以留在南京工作。可是,读了个师范专科的她在老家教书。我也就回来了。可我一直没有打扰她,我只知道她现在也还是一个人。

她是如何聪明地钻进我心里,看透了我的心事的?

我嘶哑了喉咙,问了她一句,“认真?”她点点头。

这是个美梦。我急于把它成真。我生怕我一迟疑,这个梦就飘远了。第三天,我们就领了结婚证。

(7)

他又坐在那里凝神了。我知道,这个时候,他总是被往事纠葛着。达哥达哥,我跟你20年同甘共苦,也生下了合儿,你的为人早就深深折服了我。你难道自己不知道么?年轻时候我一段仓促的爱情,造就了我和你的婚姻。可是错中有对啊,如今的我,心里装的可全是你。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自信,不肯信我?

可是我说什么总是多余。用情深如他,偏执就如他。

我不由得也勾起那一段往事来。

那年夏天,我怀着结子,嫁给他了。结婚那天,酒席喧哗,斯文秀气的他一脸醉红。

我至今记得,当时我看着他,泪珠摇摇欲坠。新娘是作兴哭的,但我没有放任自己的眼泪。我当时想的是:子深子深,若非不得已,我不会出此下策。丁达人品好,必定不会亏待我们的孩子。丁达丁达,对不起,我只是想把孩子生下来。我知道我亏欠了你。我这次是骗婚了,我用一辈子时间去赎这个罪。

丁达进了新房。他眼角的幸福流淌到我眼里。我终于泣不成声。我终于说出了真相。我记得当时的他一脸煞白。新房里一片可怕的沉默。很久以后,他说了句:“你放心。”

他待我依然很好。一直到女儿生下来,他都没有碰我。他对女儿也很好。直到三年后,我们才真正在一起。那个时候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,可是我们俩都被降了两级工资,生下了合儿。

可是我知道,他一直郁郁寡欢。却不希望我看破。我什么也不能再说。

(8)

异乡的冷风,却不能吹熄我对他的爱。

我13岁才知道,我不是他的女儿。

我一直奇怪,爸爸为什么一直待我这么温厚,温厚到象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。别人家的女儿,总是可以猴到爸爸身上去撒娇。可是我的爸爸,从来对我总是很周到。他也尽心尽力栽培我。他也希望我有出息,不要让妈妈操心。可是我做得再好,他也只是宽慰,却没有骄傲和自豪。

他从来都不来摸摸我的头发。从来都不来碰碰我的皮肤。他的目光总是象一杯温水。没有凉,没有烫。

我在他的关怀里深深寂寞。

是外婆告诉我我的出处的。我当时的震惊简直难以言表。为什么?这么好的男人,漂亮斯文又多才多艺,人品好得不得了,我为什么不是他的女儿?我那个父亲,在我,纯属子虚乌有。丁子深只是国家的英雄,和妈妈的英雄,却不是我的。

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起了变化。我只知道,自从我知道了这件事,我就希望他来碰碰我的头发,我的皮肤。我的整个少女时代、青春期,都因为这个渴望而消瘦。

这个夏天,我大学毕业。我周围的好男孩子很多,追求我的也不少。可是他们通通太浮躁。没有人比他好。没有人。

我看出了他的寂寞,妈妈的寂寞。一对夫妻,两两寂寞。只有弟弟是幸福的,在这个家里。

今年夏天的那个黄昏残阳如血。他又在吹笛子了。我整个人整颗心都被他揪起来了,我觉得自己象一片羽毛,一片只想飘到他心里的羽毛。

我冲出了房间。我抱着他。我说,“丁达”。他浑身一震,他说,“你喊我什么?”我说,“丁达,丁达”。

(9)

丁结长大了。和秀当年一样聪明,漂亮,外柔内刚。这个女孩子,没有辜负她妈妈的一番苦心。我这半生情感压抑,似乎也有了回报。她是个好孩子。只是她一直心事重重。

大学毕业了,也联系好了出国继续深造。整个夏天,她闷在自己房间里,看书,很沉默。我很担心。女孩子大了,有心事是很正常的,但象她这样的沉默法,我却觉得不妥。

合儿倒是心胸开阔,性情混沌。我这个儿子,有福就有福在这糊涂上。

那个黄昏,蝉嘶沉闷,我心情无端烦躁起来,人到中年,总有些无法理喻的烦躁。很久没有吹笛子了。我正在吹笛求凉,结子疯了一样从房间冲出来,劈手抢走了我的笛子。

她浑身颤抖,抱着我,唤我“丁达。”我整个人都被她这一喊震晕了。我仿佛渴望了很久的一句“丁达”,那样的充满感情的一声“丁达”,被秀的嘴唇封了几十年却没出声的“丁达”,在我耳边响起来。

我活了。火花从我的脚底直直烧上来。我怀里的,是年轻时候的秀。就是她。我找了几十年的她。

我也知道我快走了。一生的火花,回光返照在这个夏天。残阳如血。我育人无数,却始终教不会自己不要刻舟求剑。

(10)

我无家可归了。我只能流浪。冬天的波士顿。是我的驿站。我知道,我是我,我不是年轻时候的妈妈。

我是丁结。一个本不该出生却存在,敲碎了他一生幸福的丁结。我是他心里的结。

(11)

结儿长大了,结儿飞远了。结儿只从网上寄一些没有她也没有字的照片回来。

(12)

姐姐是我一辈子崇拜的偶像。她真厉害,连写家信也这么特别。我希望我以后的女朋友有一半象她。至少能有一点点象她。就好了。

注:这是我所认识的一户人家的故事。丁达,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,肝癌。一生郁着的一个结,断送了他。

愿他入土为安。并祝福丁家另外三个人,平安快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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